久違地踏上紫州的大地,地面雪跟泥土都混在一起。
寒風呼嘯的聲音,像極了女人發出的哀鳴,狂亂的吹過五丞原。
那天夜裡,夜空中星光閃爍,彷彿哪位仙女一時興起的將星星碎片撒了滿天。
這不是冬季過後的紅州星空,而是自己從小看到大,熟悉的紫州夜空。
劉輝走出帳篷,看著野營的營火燒得紅光閃動,和天上的星光相呼應。
「……會染風寒的,陛下。」
劉輝沒有回答,取而代之的是嘆了一口氣,染白了周遭的空氣。凝神朝貴陽的方位尋找,但也只能看到一片荒漠深淵般的黑暗。
「好暗哪……」
別說貴陽城裡或村落的稀疏燈火,就連野營的火光都沒看見。
「旺季將軍似乎為了以防萬一,將附近居民驅離避難吧。」
這樣啊。劉輝低喃。一股對村民們的歉意湧上心頭,更哽在喉嚨。
「……因為我們的緣故被迫驅離……村民們一定受寒了吧……」
對他們真是抱歉了。
劉輝的感想並不是「這樣也好」,也不是「這麼一來就不必顧慮他們了」。而是擔心村民會不會受凍。
楸瑛表情扭曲了起來,胸中一陣激動。
不是因出自好意,而是為了另一半原因而回到國王身邊的。沒錯,為了現在那對人民滿懷歉意的國王,楸瑛願意陪在一旁。因為他的國王,就在這裡。
「……結束之後,我們去向他們道歉吧。我也會陪你去的。」
劉輝嘴角似乎浮現一絲笑容。楸瑛說的話,有如虛無飄渺的遊絲。雖然曾有瞬間彷彿可以看得到真實,但卻永遠抓不住。
明天這個日子,和楸瑛那如夢般虛渺的話語一樣,對現在的兩人而言,就像是抓不住的遊絲。
刺骨寒風從只看得見黑影的山間呼嘯吹過。劉輝低聲說:
「……沒看見旺季的軍隊呢。」
「已經接獲他們從貴陽出發的消息。畢竟會談就是明天正午了……既然我們會選擇五丞原邊界處紮營,想必對方也一樣吧。」
當天光發白,世界開始呈現一片淡藍色時,雙方人馬一定會開始緩緩策馬前進了吧。
剛好在正午時,雙方即將相會於約定的場所。
「……楸瑛,天亮之後,照孤所說的行動。」
楸瑛抿著唇,本想說些什麼,卻又吞了回去,點點頭後輕聲的說:
「……是。」
劉輝懷念地聽著河川濁流發出的轟轟巨響,抬頭望向前方的山。
「……煙已經不再飄起了呢。」
「是啊……這代表一切準備就緒了吧。」
根據探子回報,從數日前開始,那座整日飄煙的隱山就不再飄出煙來了。劉輝也親眼確認過,整座山都像是睡著了似的安安靜靜。
這麼一來,劉輝也無法再見到那位山屋裡的老人。
「對了陛下,關於那座山……有一組小隊自願明天守住那座山以防萬一。畢竟無法保證會談時,山裡的人會不會採取什麼行動。只要能在發現不對勁時馬上通知您就行了,所以我就派那組小隊去吧,您覺得如何?」
「無妨,就分頭行動吧。」
「遵命。」
營火漸漸熄滅,周遭也越來越安靜了。
然而劉輝卻未返回帳篷,持續站在刺骨寒風中望著某個方向。楸瑛也不勉強他,只跟著凝望劉輝視線的方向。是貴陽。
在那之後,國王口中就不曾再提起秀麗的名字。
不過楸瑛還是察覺到了。每當他一人獨處時,總會望著貴陽的方向。
好幾次,好幾次都像這樣。楸瑛望著他的側臉。
「……現在什麼時辰了?楸瑛。」
但今晚,那已是他最後一次這麼做。
「子初之刻。再過兩刻……貴陽就要敲響夜半鐘聲了。」
按照那封怪信提出的期限,正好是夜半時分。再過兩刻,期限就要到了。
「……已經,來不及了吧。」
再怎麼說,劉輝現在也無法從這裡單騎飛奔到貴陽,已經來不及了。更何況現在朝貴陽前進,只會跟旺季的人馬撞個正著。
劉輝抿著唇,佇立於平原的蒼茫風中。
楸瑛像影子般隨侍在他身側,一起等待期限的到來。
茫然之間,只有時間像烏龜一樣慢慢流逝。
終於,宣告夜半時分的太鼓聲,悲凄地響徹平原之上。
——倒數。
在消失於風聲中的太鼓聲壓迫之下,劉輝文風不動。抬起頭,祈願般地望向滿天星斗,臉上的表情分不出是在哭,還是在笑。
夜空中,一顆短短的流星划出一道弧線滑落。
「……時間到了。」
不打算禪讓的意志。
劉輝以沉默度過期限,向那不知名的對手證明了這一點。
看見腰間的「莫邪」似乎正閃閃發光,劉輝凍僵的臉露出微笑。
「……你也知道快和他見面了,是嗎?」
「咦?」
「沒什麼……好了,我們也稍微歇一歇吧。」
踩著無聲的腳步,劉輝轉身走回帳篷。
還未實現的約定,該去的地方,都只剩下一個了。
——明日正午。
直到最後,劉輝口中依然沒有提起秀麗的名字。
劉輝的身影消失在帳篷里,看起來就像是被夜晚給吞沒了。
● ● ●
……將時間回溯到稍早之前。
貴陽城內響起悲涼的子時鳴鐘,燕青和靜蘭也都在城裡聽見了。
他們知道旺季已經率軍出城。表面上的名義雖然是巡視州內,但百姓有時是很敏感的。不知是否察覺到即將發生大事,整座貴陽城安靜得連風聲都快要聽不見。甚至連本該夜夜笙歌的花街柳巷都是如此。
(……當年我受流放之刑時,也曾聽見這鐘聲哪……)
和母親被關進囚車,趁夜被押送至茶州的那天。關於貴陽,最後抓在手裡的就只有這蕭條的子時鳴鐘。對靜蘭而言,這是象徵分離的鐘聲。
腦海中浮現昏昏沉睡的秀麗。好久以前,一到秋天靜蘭便常在庭院里敲下柿子樹上的果實,讓秀麗撿起來。爬到高高的柿子樹上時,總能望見過去生活過的那座城,這時靜蘭經常停下手邊的動作,站在樹上發獃。有一天,秀麗對這樣的靜蘭說:
「靜蘭,從那邊眺望風景一定很舒服吧?」
靜蘭慌慌張張的回問:「你要爬上來嗎?」秀麗卻搖搖頭說:
「不用了,總有一天我會自己爬上去。從上面看見的景色,我要留到那時候再享受。聽我說,靜蘭。總有一天,不只是讓別人敲下柿子分給我,我也要做一個分柿子給別人的人。等我長大以後。」
等我長大以後,就換我到你那邊去羅。秀麗是這麼說的。
過了幾年之後,秀麗真的如她所說的辦到了。爬上柿子樹的秀麗和靜蘭一樣,環顧整個王都之後,將眼光落在那座城上。好久好久,只是靜靜地凝望那座城。
彷彿決定了下一個要爬上去的就是那座城似的。
宣告子時的鐘聲漸漸回蕩開來,終至無聲。靜蘭扭曲著表情笑了。
所以這次秀麗也一定會跳起來的。跳起來,用力的跑完人生。
朝自己的目標,用自己的力量。
「……靜蘭,離期限還有兩刻鐘,再忍耐一下。」
身邊的燕青隨性地放鬆著,保持平常心的功夫之徹底,簡直令人為之火大。
「鳳叔牙寄來的最後一封信,剛好錯過沒接到。也只好算了……」
燕青為了打探貴陽和朝廷內部的消息,主要拜託的人,除了仍留在朝廷奮鬥的一群紅姓官員外,就是秀麗那群冗官夥伴了。靜蘭突然想起某事,瞪著燕青說:
「你為什麼要告訴那群冗官有關小姐的事?萬一他們擅自行動該怎麼辦?」
「不,是叔牙自己先察覺的,我也很訝異。怎麼說呢……獃獃也是這樣,他們那群人總是能嗅出事情的端倪,而且問他們理由,都說是『直覺』。」
不是抽絲剝繭發現事情真相,而是突然有一天毫無理由就察覺了。燕青自己也因為住過山裡,所以常被人說有這種「野性的直覺」,或許獃獃他們也在不知不覺中,擁有屬於下級貴族特有的直覺了吧。畢竟他們身處的階級和情勢,使他們需要對檯面下的波濤洵涌特別敏感才行。
「他跟我說『秀麗該不會被誰幽禁在貴陽了吧』……」
「……這的確很像獃獃會說的話……」
像靜蘭這種凡事都愛講大道理的人簡直難以理解,但蘇芳他確實有能耐從毫無線索的情形中掌握事實。而且就算想羅織大道理瞞過他,他也不會上當。
「就算是這樣,你也不必承認啊!要是他們在期限前鬧出什麼事來,對國王造成不利的話——」
「要是敢對叔牙他們那樣的人說謊,他們就不會再相信我第二次了。你或許覺得,有時為了方便撒謊是有必要的,但說穿了,那只是榨取別人的自私理由罷了。聽好了,你以為小姐為什麼能博得那群人的信任,就是因為她從沒對他們說過謊啊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那幾個人哪,在期限前是不會輕舉妄動的。他們已經答應我了,而我也相信他們。」
靜蘭噤口不語,把頭轉向一邊。燕青苦笑想著,他還是一樣,只願意把重要的事託付給階級與自己同等級以上的人。所有事物如不在他的支配掌握之下,他就無法感到安心。基本上,要靜蘭相信別人,或要他把什麼交給別人,對他而言是非常困難的事。他無法輕易相信他人。
不過,已經漸漸在進步了。只要把道理說給他聽,他也願意接受。光是這一點就和以前大不相同。
「叔牙說,他們也在貴陽城中暗自尋找小姐的下落……」
燕青和靜蘭不同,他不認為叔牙等人會闖出禍來。靜蘭看人總以頭腦好不好來衡量,燕青心中卻有另外一把尺,認為叔牙他們的專長在於如何保護自己、待人處世的智慧。他們的信條有二:「君子不立危牆下」和「三十六計走為上策」。
現在這樣的狀況,表現出站在國王那方將會使自己陷入不利,這一點他們比靜蘭還清楚。正因如此,他們才會充分發揮那獨特的直覺,慎重的在不超出招來危險的範圍內行動。一旦認為有危險,為了保護自己他們也會馬上逃遁。這對燕青和秀麗來說也是最能安心,卻值得信賴的做法。或許是蘇芳要他們這麼做的吧。
「最後的信里寫著,發現了疑似幽禁秀麗的場所,但只說了再聯絡就斷了音訊……」
之後就再也沒收過叔牙寄來的信,看來是剛好錯身而過了。
「……你也將今天的期限告訴他們了嗎?」
「說了啊。告訴他們很危險,所以絕對別來。話說回來,他們『發現』的場所到底是哪裡啊?」
燕青歪著頭思索。燕青最終還是沒說出旺季或孫陵王、凌晏樹的名字,叔牙也沒問。他們憑本能知道,有些事不知道比較好。心裡有秘密的人,弱點也會變得越來越多,因此,裝傻與不多問也是他們的處世方式之一。
「說不定只是什麼荒郊野外的空屋吧?」
「嗯……或許吧……如果真是那樣,也可確保他們幾個平安,也算是好事。」
畢竟叔牙他們只憑著「秀麗被幽禁在貴陽」這一條線索進行搜尋,的確很有可能去一些毫不相干的空屋廢墟或破廟裡找人,然後誤會自己「發現」了。這可能性相當高。正因他們做事總憑直覺而不分析道理,所以如果產生誤會,通常都會是四十五度角的完全搞錯方向,這也算是他們的特徵。
相反的,靜蘭和燕青則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面對的敵人是誰,所以當然也就縮小了搜尋方向。
想將睡在棺材裡的姑娘避人耳目的藏起來,可以藏的地方很有限。
「不在仙洞省。也不在後宮或花街。我們和小姐的情報,似乎從垣娥樓里的胡蝶大姐那邊泄漏了不少,所以本來還以為鐵定是藏在那裡的呢。」
凌晏樹是胡蝶長年的恩客,這件事燕青也是經過此次調查才得知。胡蝶雖不至於出賣秀麗,但很可能在枕邊人凌晏樹的花言巧語誘導下,無意間將自己一直疼愛的鄰家女孩秀麗的近況,閑話家常的說了出來吧。
自古以來,妓院這種地方就經常被如此利用,最高級的妓女通常擁有身分地位高貴的恩客。只要善加利用妓女和妓院這個管道,往往能套出不少有利情報。話雖如此,胡蝶可是貴陽花街的一流名妓,在一般情況下,口風應該很緊才是。靜蘭一邊想,一邊揉著太陽穴。
……女人會不經意說溜嘴的情況就那麼幾種。其中之一,就是迷上對方那個男人的時候。
「這也沒辦法,男人還不是一樣,在心愛的女人面前總是比較多嘴嘛。」燕青說。
「……我知道。也沒怪她的意思。」
靜蘭這句話的口吻真的毫無批判,也不像在逞強。使得燕青倒是有些驚訝,看來他真的打從心底沒有責怪胡蝶的意思。燕青覺得有些欣慰。
「這麼說來,剩下的可能藏匿場所,就只有這裡了。」
「……換作是我,絕對會一直隱瞞旺季。也不會告訴孫陵王、司馬迅和葵皇毅。如此一來,就算任務失敗,只要將小姐滅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……所以,能藏的地方就只有這裡了。」
燕青伸手輕敲了敲身後的圍牆。
「一定藏在自己家裡了吧。」
兩人從白天起便一直監視著的,正是凌晏樹位於貴陽的宅邸。
「……話說回來,這裡幾乎看不到有傭人耶?雖說凌晏樹是出了名的不愛回家啦……」
圍牆另一端,像是沉澱於黑暗之中,有種詭異的安靜。那種靜不是因為現在是三更半夜,而是從大白天開始就這樣了。宅院本身看起來並非荒廢,應該有定期整理,但卻感覺不出有人在裡面生活的氣息。
「倒是隱約感覺得到殺手的氣息啊。」
「嗯。不禁叫人覺得這屋子是不是專門給殺手拿來睡覺用的……看吧,就算是我,要在期限前不被任何人發現就救出小姐也是絕對不可能的……」
老實說,燕青和靜蘭光是想不被發現就已經很困難了。本來燕青還真的考慮過在引起騷動前先把全部殺手打昏,靠蠻力救出秀麗。不過一來到這裡,就馬上放棄了。
吹過一陣詭異的風,吹得樹梢葉子嘩嘩作響。一隻黑色的大鴉發出拍動翅膀的聲音。
側耳傾聽,彷彿聽見滴答、滴答,時間一刻一刻流逝的聲音。靜蘭閉上雙眼。
「……時候,就快到了。」
滴答、滴答。時間一刻一刻的逼近,彷彿也聽得見以相同節奏跳動的心跳聲。
「是啊。很快就是夜半時分了……」
——只要等到深夜零時。
期限就過了。
靜蘭心想,劉輝現在一定也在遙遠的五丞原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吧。
劉輝不會來。
過去選擇一個人前往幫助秀麗的劉輝,已經不會來了。
然而這樣也好。靜蘭第一次能夠這麼認為。你只要做到這個程度就好。
代替劉輝,這裡有燕青也有靜蘭。就像秀麗不斷幫助劉輝一樣。這次輪到我們了。
——滴答。
不知道停在附近哪棵樹上的黑色大鴉,拍著翅膀飛走了。
那個瞬間,燕青和靜蘭倏地睜開閉上的眼。
電光石火般的蹬上圍牆,跳躍。
夜幕之下,兩人的身影彷彿被黑暗吸收,消失在圍牆後方。
● ● ●
黑暗中,晏樹用手撈起閃閃發光的寶石。晏樹將手伸進那個寶石箱,簡直就像是個孩子的玩具箱,又像晏樹本人一樣充滿了各種矛盾。在一片腐屍氣味之中,只有寶石的光輝格格不入。
搖曳的火光將影子詭異地拉長,不但沒有照亮室內,反而令黑暗更濃重。
「嗯,這樣就行了吧。」
最後手中捻著一對淚滴狀,做工細緻的小巧紅玉耳環。晏樹很喜歡這對耳環。
仔細的將耳環扣在沉睡於白棺中的秀麗耳上,讓晏樹心情大好。
「被囚禁的公主,不打扮漂亮一點怎麼行。」
晏樹愛憐地撫摸棺中秀麗的臉頰。不只為她戴上耳環,還為她略施了脂粉,豐滿的嘴唇上也點上朱紅。更在纖細的脖子上掛了華麗而優雅的寶石項鏈,手腕與腳踝也戴上同樣的寶石鏈。只有雙手交握的手指上什麼飾品都沒有。
晏樹滿足地微笑望向那些同款式的寶石鏈。鏈子們就像是美麗的枷鎖,是他最喜歡的東西。
「那個全身腐爛的礓屍帶你前來時,一路上掉落的腐肉都沾到你身上,弄髒了你那身漂亮的衣服和臉蛋,真是抱歉哪。不過你放心,那個壞殭屍再也不能對你怎麼樣。我已經把他丟進角落的那副棺材中了。」
雖曾一度換下秀麗被腐肉弄髒的衣服,但當那套縹家公主服飾被洗乾淨送回來後,晏樹還是決定幫她換回這套服飾。不過,以晏樹的品味來說,除了公主服飾外,那些豪華數倍的寶石首飾當然不可或缺,全都穿戴上後的秀麗顯得一身雍容華貴。
「我聽說你母親是縹家的人,或許因為如此吧,這身打扮真適合你,真適合。」
晏樹隨性地從寶石箱中又撈出一把黃楊木的梳子。
拿梳子仔細刷梳秀麗一頭黑髮,反覆梳過幾次後,一頭秀髮更顯光澤,晏樹心滿意足地摸摸秀麗的頭髮和下巴,就好像摸著自己心愛的玩偶一樣。
「……睡著時的你,真像個娃娃般的可愛啊。不過我更喜歡醒著時的你。」
褐色的雙瞳閃過捉狹的笑意。晏樹望向秀麗的眼神,彷彿是看著一隻汪汪吠叫的可愛小狗。
不久前的晏樹對秀麗就像是餵食流浪狗般的溫柔。隨心所欲、愛理不理,有點瞧不起她,也不是那麼真心,對晏樹而言,只是個隨時可以從人生中抹去的存在。然而現在,他開始對這隻即使不喂她食物也會自己追過來的小狗感興趣了,甚至開始懷抱起扭曲的喜愛之情。
「聰明可愛,嗅覺靈敏,即使短手短腿卻能追趕我到這個地步的孩子,除了清雅之外就只有你了。女孩子就是要元氣十足的追在後面跑才可愛。」
秀麗伸手不耐煩的揮開正在摸她鼻尖的晏樹指尖,然後翻了一個身繼續睡。晏樹幫她把手放回原位,一點都沒有不高興。在秀麗所擁有的東西當中,晏樹最喜歡的就是她這雙手。那是勞動者的手。偶而晏樹也會幫秀麗修剪指甲,所以秀麗的雙手指甲短而清潔,還散發一股肥皂的香味。秀麗不適合香水。
「嗯,殺了你果然可惜。不像胡蝶一個晚上就膩了,你從今年春天開始,或許是受過皇毅和清雅的鍛鏈吧,越來越符合我的喜好了啊……」
事實上,能和晏樹長時間相處的人是非常稀有的。
「畢竟,每次我一有喜歡的人,就會開心的用盡全力設下陷阱殺掉對方啊……這是我的壞習慣……所以對我而言,重要的人總是為數不多,而且還有逐年減少的趨勢。長大之後,人與人之間的邂逅也少了,能遇到喜歡的人真的不簡單呢,一定要好好珍惜才行。」
晏樹嘴上說著乍聽之下好像很有道理的話,骨子裡卻有一百八十度相反的意思。
趴在棺材邊,晏樹向下望著秀麗緊閉雙眼的睫毛。從旁邊看,像極了一隻全心全意等待主人起床的大型犬。
「你知道嗎,旺季大人帶著迅和陵王出發了……丟下我一個人。」
竟然連這種事都向她抱怨了。
遠遠傳來了鐘聲。鏗、鏗……
鏗、鏗……晏樹討厭這個聲音。聽起來實在太令人寂寞哀傷了,每次聽到都會感到一陣揪心。其中尤以這深夜裡的子時鳴鐘持續最久,也最令人討厭。晏樹握緊秀麗的手,閉上眼睛,簡直就像一個祈禱鬼魂快點離開的孩子。
告知時刻的鐘聲共有九響。九響鐘聲回蕩在蕭條的夜裡。
當那彷彿會一直持續下去的餘音消失時,晏樹長嘆了一口氣,苦笑起來。
「……明明我們是這麼努力……不只我被丟下,你也被放棄了呢。這下我們可是同病相憐啦。」
按照當時留下的書信,距離約定的夜半期限還有兩刻鐘。原本蠟燭的燭心發出夏蛾般的「滋滋」聲燃燒著,也將配合著期限的來臨燒完。
手邊並未接獲國王已單槍匹馬朝貴陽前來的任何情報。
晏樹用眼角確認了蠟燭的剩餘量,一邊溫柔撫摸秀麗雪白的面頰。
「我和你一樣,不管怎麼努力,最愛的人還是不會幫我們……我呢,本來都已經下定決心了呢,
要是國王真的一個人前來,絕對不設陷阱也不刁難,會好好把你交還給他的呢。這是真的喔。不過聲明文還是得給我就是了。」
這一個月來,晏樹對秀麗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奇異情感。或許是因為秀麗一直昏昏沉睡吧,對晏樹而言,秀麗就像個令人喜愛的玩偶,什麼都能直率的對她說。當然,所謂的「什麼都能直率」,對凡事小心謹慎的晏樹來說,還是有一套他自己的標準。
晏樹把秀麗看得很重要,也親自照料、疼愛著她。一開始只把她當作最後的一點附贈品,但當隱約察覺到國王不會來了之後,對秀麗的愛憐與同情大增,變得比以前更喜愛她了。就像疼惜著被主人丟掉的寵物一樣。
「國王要是真的不來,我該拿你怎麼辦呢……像這樣每天幫你戴上漂亮的首飾等著你醒來,好像也不錯?……你會繼續成長嗎?要是悠舜還活著,就可以問他該怎麼飼養你了。像是這副沒情調的棺材……不如在上面畫點桃子圖案吧。」
晏樹和一般人不同的,也就在這種地方。和清雅不同,晏樹判斷人的基準不在於是否具有利用價值。只要能打動晏樹的心,他就願意展開行動,也會對對方抱持感情。就算已經沒有利用價值,只要是難得看上眼的,或是已經認定是同伴的,就不會丟下對方不管。
「不過,通常在被我丟下之前,對方不是已經死了就是逃了……在這一點,你不會從我身邊逃走算是挺不錯的。所以我才會這麼喜歡你。」
滋滋。蠟燭燃燒的聲音。蠟淚緩緩滴下,燭身也越來越低矮了。
晏樹握緊最喜歡的秀麗的手,像個打盹的孩子閉上眼睛。
握著那雙比自己體溫還低的手,清楚感到自己的體溫流向秀麗的身體。知道自己身上還能流出溫暖的血,令晏樹從喉嚨里發出低沉的笑聲。
滋滋、滋滋,聽著越來越短的蠟燭發出燃燒的聲音,晏樹什麼都不做,只是滿足的享受著這酣然時刻,彷彿一隻剛吃飽的優雅的貓。
終於,將於兩刻後準確燒完的蠟燭,也只剩下一小殘段了。
當這一小段蠟燭燒完時,就是夜半時分了。
也是約定的期限結束的時刻。
晏樹傭懶地抬起睫毛,眼角瞥見最後一小段蠟燭被火吞沒,無聲消失。晏樹站起身來,雙手抓住秀麗兩邊腋下。一頭又長又卷的頭髮就落在秀麗身上。晏樹偏過頭,像要親吻秀麗似的靠近她。
用指尖愛撫般地緩緩觸摸纖細而優雅的寶石鏈。
雙唇相碰,晏樹臉上帶著微笑,用貓低鳴時的甘美聲音,彷彿正在對命中注定的戀人說話:
「……我說小公主,你就別理那個拋棄你的國王了,跟我在一起吧?」
眼看最後一段蠟燭就要被火焰吞沒,搖曳不定的火焰突然在消失前,奮力冒出一大團火花。
就在此時。
撫摸著秀麗的晏樹,發現有什麼牽動了他的指尖而猛然睜大雙眼。
指尖感受到跳動,脖子上的脈搏急遠加劇,同時一陣顫慄的快感沿著晏樹的背脊攀升——那是來自活人的心跳。
只有活人才會發出的聲音,晏樹比什麼都還永遠愛著這個。
充滿生氣的感覺傳到指尖,如虹的氣勢彷彿能吹散黑暗與火焰。
醒來了。
此時晏樹耳邊傳來的聲音,叫人無法分辨是幻覺還是真實。
兩道星光似的圓形光芒,似乎在一瞬間快速的從秀麗胸口迸發。
接著,便是那深沉而鮮明的聲音,如清脆鈴聲般響徹周遭。
『秀麗——早啊。該是起床的時間羅。』
國王的聲音。
彷彿聽見一把世上獨一無二的鑰匙轉動的聲音,一如那告知時刻來臨的鐘響。
秀麗牽動著嘴唇,無聲地做出回答。
——是啊,劉輝早。時間到了呢。
晏樹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發生。
秀麗緊閉的雙眼,開始慢慢打開。
那雙幾可媲美七夕夜空的雙眸之中,潛藏著強烈的意志,全身熱血沸騰。
眼前的她,一切都正漸漸恢復為紅秀麗。
比起睡著時的她更充滿魅力,毫不掩飾的堅強意志,雖然柔韌卻又帶著一股不知名的蠱惑力量,深深打動晏樹的心。
接著,那有如滿天星斗般的眼神,更堅定地望向晏樹。
「……晏樹大人。」
雖然還留有一絲疲憊,但那依然無損於她的燦爛。就這樣,秀麗微笑了。
「難得您邀我,但很遺憾我還有工作要做,不能和你一起走。」
晏樹淺褐色的雙眸加深了顏色,撇撇嘴角也笑了起來。
好像再也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,晏樹用那帶著殺人微笑的妖艷雙唇,執起還握住的秀麗一隻手愛憐地親吻。彷彿那是一個對戀人宣告別離的吻。
滋滋。蠟燭發出最後的燃燒聲。殘餘的一小段蠟也燃燒殆盡,火焰消失了。
「是嗎。」
晏樹纖細而優雅的手指撫觸著秀麗的喉頭,接著手指便像蜘蛛絲般纏繞上去。
「早啊,我的公主。果然你還是活著醒著的時候最危險又最可愛了。正因如此,雖然有點可惜,但還是非殺了你不可。好嗎?」
沒有一絲躊躇,晏樹加重了指尖的力道。正當秀麗顰起眉頭時。
——後方那扇門被打開了。
● ● ●
「——不準動!把小姐還來!」
砰!地帥氣踢開最後那扇門的燕青與靜蘭,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一呆。
「……咦?怎麼沒人?」
空無一人的室內,別說殺手了,連棺材和凌晏樹都沒看見。
「不會吧!不可能不在這裡啊?這是最後有可能的地點了。一定在哪裡有暗門通往隱密的地下室,或是得穿過什麼謎樣通道。等我們進去了,凌晏樹那傢伙絕對會說『呵呵呵,來得可真晚哪』,一定是這樣沒錯!」
兩人到處找了半天,並沒找出任何暗門或機關。而且不管等了多久,也沒看見任何壞角色呵呵笑著登場。終於,燕青沮喪的說:
「……難道……我們找錯地方了?」
「別、別傻了!那怎麼可能!你就算了,我怎麼可能判斷錯誤!」
此時,突然傳來不知是誰「哇!」、「倒了好多黑衣人耶?」簡直像是鬼屋探險隊員發出的那種哀號。
兩人一回頭,正好和兩個探頭探腦望著室內的男人四目交接。在對方拔腿逃跑前,燕青動作更迅速的逮住了他們。看到其中一人的長相時,燕青不禁敲了敲手。
「你不是秀麗的那些冗官夥伴之一嗎?」
「哇呀呀呀饒我一命………咦?這不是燕青嗎?你果然在這!因為一直不見你來,還以為料錯了呢。這是第一次遇見比我還笨的人耶!」
聽到這番話,靜蘭和燕青都湧現不好的預感。難、難道——
「……你們來信說找到小姐被藏的場所,是在別的地方嗎?」
「嗯,應該是。畢竟沒辦法進入其中確認。曾有一次我們打算借酒裝瘋闖進去一探究竟,卻被看起來很可怕的男人給趕跑了。後來我們便輪流組隊裝作路人甲在那屋子附近監視,在今天傍晚看見凌晏樹走進去了。」
—一聽見晏樹的名字,燕青和靜蘭都驚訝地彈跳起來。不會吧?
「等一下!這是怎麼回事?那是哪裡?是說你們為什麼會找得到那裡?」
「……不是啊,想也知道誰會選自己家當藏匿地點啊?這也太容易被猜中了吧。只有小混混才會有那種腦袋。厲害的狠角色才不會做出這種日後可能害自己被逮到的選擇呢。對方可是個大壞蛋耶,一定會動更多腦筋才對吧?所以我們大家聚在一起拚命想了好久,對吧?」
「對啊對啊,秀麗以前就兇巴巴的說過好幾次,要我們遇到困擾時就大家聚集在一起腦力激蕩!蘇芳也說,想不出來的話,就從秀麗過去經手的案件里找線索。」
「等一下、等一下。你說秀麗過去經手的案件……啊啊啊啊啊啊不會吧!」
燕青和靜蘭也終於發現了。
御史台經手過,加上若原本宅邸的主人死得離奇的話,宅邸多半會被朝廷查封。既然已成為空屋,一般人為了趨吉避凶絕對不會靠近。燕青大喊著跑了出去。
「——是被殺死的兵部侍郎那間空屋啊!我這大笨蛋!」
● ● ●
門被靜悄悄的推了開來。秀麗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耳語,倒像是沒安裝好的門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。晏樹當然不可能沒察覺,回頭一看,從門縫裡看見有誰手中提著燈,眼睛朝屋內窺看。
「打、打擾了!我們是公所派來的青年鬼屋探險協力隊……今天來此,是想調查這棟房屋是否已經合乎判定為鬼屋的標準了……」
「咦?只是調查?不是直接判定了嗎。話說回來,就算被指定為新鬼屋觀光地點,會有什麼改變啊?」
「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腐臭味?」
「你剛說的,是不是跟村裡自治會的青年協力隊內容搞在一起啦?」
這些亂七八糟又漫無目的的對話,使晏樹瞬間覺得被打敗了。秀麗也被打敗了,不過她並沒錯過這個好時機。
很快地伸手朝鋪在棺材底部的棉布下方摸——果然找到了。
「晏樹大人~~!惡作劇就到此結束吧!呀嘿!」
將那東西抓在手裡,用力朝晏樹額頭砸下。
「咦?」
啪地一聲,紙摺扇發出滑稽的聲音,打在晏樹頭上。即便是過去做過許多壞事的凌晏樹,也沒遇過這麼滑稽的反擊。雖然毫無生命威脅,但被紙摺扇這麼用力一打,還是痛死了。
「你這丫頭!那是什麼?這東西不是給你這樣用的吧?當作廟裡的符咒嗎!」
趁著晏樹雙眼泛淚按住額頭的當下,秀麗抓住棺材邊緣縱身一跳,朝外飛奔而出。
「喔,是紙摺扇!剛才那個吐嘈真是絕妙啊!」
「膽敢用紙摺扇打那個恐怖傳聞一堆的門下省大官,絕對沒錯……」
「是秀麗!」
「找到了!真的在這裡!喔,太好了!猜中了!」
「欸,她穿得還真華麗。」
秀麗一邊用手心將紙摺扇拍的啪啪作響,一邊上下打量著晏樹。
「大家,謝謝你們了!幫了我大忙……那麼現在,準備好了嗎?」
下個瞬間,秀麗放聲大喊:
「任務結束,大家辛苦了!做得很完美——現在為了各位自身的安全,請全力逃跑吧!」
「喔,收到——!」
咚咚咚咚,從窗口傳來「協力隊」動如脫兔,整齊劃一的逃跑聲。就連精銳部隊恐怕都無法這麼整齊劃一的逃跑吧。
啞口無言的望著這一幕,晏樹不加思索地大笑了起來。
「晏樹大人~~你這個人啊,實在是沒救了。」
「啊哈哈。常常有人對我這麼說啊。尤其是女人。不過大部分的人後來都會改口說愛上我唷。她們總說,你這男人真是無可救藥了,但我就是愛你。所以你也別客氣了,就說吧。」
秀麗額頭爆出青筋。
「哼哼哼,開什麼玩笑。我再重新說一次,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男人,凌晏樹!真是的,那顆桃子果然是不幸的桃子,葵長官說得沒錯。」
「對我來說,那可是愛的桃子呢。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喔。」
「那當然!那種危險的桃子你要是拿去到處發,那才傷腦筋吧!」
就連厄運信都比那桃子好。
「……然後呢?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?」
晏樹抬頭望著秀麗。深茶色的雙眸中閃著危險的妖艷,盯得秀麗全身寒毛直豎。晏樹是一隻美麗的野獸,而自己就像一隻無處可逃的兔子,就要被吃掉了。儘管他看起來只是傭懶的坐在那裡,自己卻逃不了。
手中的武器只有劉輝放進棺材裡的一把紙摺扇,雖然不是毫無用處,但也派不上太大用場。就跟劉輝這個人一樣。
秀麗豁出去,深吸一口氣後直視著晏樹說:
「你問我打算怎麼辦?——我現在當然要去工作了。」
「又是工作?晚上把男人丟著去工作,你太過分了吧。不願意陪我玩嗎?」
「等下次吧!」
「下次?」
「只要還有一口氣,不管天涯海角我都會追上你,將你繩之以法!」
呵呵。晏樹笑了。用那雙冶艷得令人目眩的深褐色雙眸打量著秀麗。
「明知我是什麼樣的人,仍不畏懼追來啊,真令人感激。我果然還是喜歡醒著時的你。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,你那些話,就連清雅都還不敢對我說呢。」
「謝謝你喔!那就這樣啦,我要走了。」
「那可不行。」
原本像個孩子般坐在空棺旁的晏樹,突然無聲地移動身形。秀麗感到全身都出了冷汗。明知不逃不行,自己卻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動彈不得。
「就算只有一天,我也不能讓你活著。我的直覺一向很准。」
「你太抬舉了吧,我只是個監察御史,而且還是最下級的。」
「不,你不但聰明有勇氣,而且絕不放棄,是個幸運的護身符。本來我想將你放在身邊的。你看,就算手中只有一把紙摺扇,你仍能想出用它逃之天天的辦法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你是不是想,只要再撐一下,浪燕青和茈靜蘭就會趕來救援了?」
「!」
「啊哈哈。那兩個人最愚蠢的地方,就在於太相信自己的聰明與實力了。結果就是經常忽略思考,反而自掘墳墓。年輕人都很容易犯這種錯。相比之下,的確得好好稱讚剛才那群冗官。他們雖然不強,手中什麼都沒有,卻能拚命思考到最後直到得到正確答案。這也是你一向的做法。就算你不在,他們也已經從你身上學到如何努力了。」
晏樹以毫無破綻的姿勢站起身,舉手投足都帶著貴族的優雅。
明明沒有特別受到威脅,秀麗的膝蓋卻不由自主的發軟。想起很久以前葵長官曾說過「那傢伙比我厲害多了」
「那兩人還得花上一點時間才能從我府邸趕來,這段時間足夠我殺你了。說實話,平時的我一定會放你走吧……就連現在都還覺得殺了你有些可惜。」
晏樹傭懶地將一頭波浪長發撥到肩膀後方。深深嘆氣。
「可是……就因為你或許能令旺季大人實現願望,所以不能放過你。」
實現?不是阻礙?
這時,秀麗感到有什麼聯繫上了。在思考前她已經先開了口:
「——請放我走吧,晏樹大人。」
「我不是說了……」
「就像旺季大人需要你一樣,劉輝也需要我。直到最後。」
晏樹的長髮搖曳,從他臉上失去了所有笑容。
當他不為人所知的地方被暴露出來時,這就是他真正的表情。
秀麗毫不畏懼,用力站穩膝蓋發抖的雙腳,從丹田擠出聲音:
「所以我一定要走。到劉輝身邊去。無論如何——即使對手是你。」
就在秀麗轉身和晏樹追上的同時,事情發生了。
晏樹本該毫無困難抓住秀麗,一切就此結束才對。
但此時,放置在房內角落,被人遺忘的另一副棺材卻突然打開了。
強烈的屍臭撲鼻而來。秀麗小時候每天都會聞到那樣的味道。
人類的屍肉腐爛掉落時的味道。
晏樹大吃一驚,朝腐臭的來源投以一瞥。
秀麗卻沒有回頭,連看都不看那個殭屍一眼,迅速擺脫了晏樹,從剛才冗官夥伴們逃離時打開的門飛奔出去。
不知隱藏在何處的殺手紛紛現身,擋住她的去路。
此時,一根棍棒劈下,將殺手與秀麗隔開。接著燕青與靜蘭更一口氣趕上前,瞬間打倒迴廊上的數名殺手。
「小姐!」
秀麗一確認了來人是燕青和靜蘭後,不由分說的便縱身一跳,舉起紙摺扇就往兩人頭上敲。
開口第一句話既不是「讓你們擔心了,對不起」也不是「謝謝你們救了我」。
反而是氣得七竅生煙,破口大罵:
「你們來得太遲了吧!要不是大夥先趕來,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呢!」
兩人無話可說,一時之間只能摸著被打的頭,乖乖說著「對不起……」,「對不起啦……」向秀麗道歉。
秀麗也沒打算把時間花在重逢的感動上。
「——你們兩個都聽好了。現在我要借匹馬離開貴陽,但燕青和靜蘭你們得去另外的地方。現在,馬上,用最快速度。」
「咦?現在就要馬上和你分開嗎,小姐?」
「沒錯!不然跟在我屁股後面又能幹嘛?」
秀麗毫不留情的回答,語氣中毫無感傷。燕青彷彿聽見靜蘭內心不平的吶喊,但秀麗說得確實沒錯,自己和靜蘭跟著她也派不上用場。
「你們倆都帶了手下嗎?」
「不,只有我和靜蘭兩人,沒有其他人了。」
「嗯,這樣啊……對了,影月說不定已經從碧州前往紫州了吧?」
燕青大驚。確實聽說秀麗睡著時也能從夢中得知現實中所發生的事,可是——
「你怎麼會知道的?就連我都是昨天才得知此事,是你夢見的嗎?」
「啥?什麼夢啊?我只是猜測如果是影月的話,此刻一定會率領醫療團隊從碧州趕往受災地而已。那麼,既然燕青這邊已經接到聯絡,差不多也該帶著醫療團隊從碧州來這些地方待命了吧……為了預防萬一。」
戰爭帶來的多數死傷,影月一定先預料到了。
「我想影月他們一定會在那邊有所行動,你們就去和他會合。」
「可是,那邊到底是哪邊啊?」
「麻煩最晚要在中午前會合。我只說一次,所以仔細聽好。這是件重要的事,非常的重要。」
接下來秀麗便將場所以及「希望你們做的事」簡短的講解了一下。
交待完之後,燕青和靜蘭都露出嚴肅的表情。
「……這只是我的推測。還不知道是否真會如此。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去。」
燕青揉揉秀麗的頭髮。果然秀麗是最棒的。這就是燕青選擇的命運。
「——明白了,交給我們吧。」
「那,小姐你——」
靜蘭的話只說了一半。
因為就算不問,也早已知道答案。秀麗笑了。
「靜蘭,我要去的地方,不說你也應該知道吧?」
「……是。」
「那,我走了。再不走就來不及了。你們倆如果可以的話,儘可能絆住晏樹大人的腳步,拜託了。不過不必太勉強。還有,謝謝你們趕來。」
之後,秀麗便穿著那身縹家公主的服飾,在深夜中飛奔而出。
● ● ●
聽著從迴廊傳來的騷動,晏樹嘆了一口氣。
那兩個人一趕到,光憑晏樹一個人就不可能抓住紅秀麗了。
眼前的棺材中,那幾乎不成人形,勉強只能說是一大塊腐肉的屍體正向外爬出,擋在晏樹面前。整個身體有一半都見骨了。
「……沒想到你竟然能靠自己的意志行動。是不是內在的魂魄回到身體里啦?明明不知道飄到哪裡去的魂魄,為了心愛的公主,一定會用盡最後的力氣,努力撐到這一刻吧?朔洵。」
每動一下,身上的肉塊就紛紛掉落。對那刺鼻的腐臭味,晏樹像是早已習慣似的無動於衷,只冷冷的望著眼前的「弟弟」。
「……我啊,真的非常討厭你。也根本不需要那將我和皇毅、悠舜推入地獄的彩八家血緣。更不希望旺季大人知道我跟你的關係。想要的東西,我會靠自己的力量得到,不需要的東西我就捨棄。可是令人厭煩的是,血緣這種東西又沒辦法從身上除去,所以我本來打算總有一天要解決掉所有跟我有血緣關係的人。不過悠舜已經先幫我做了這件事。」
臉上的肉也有一半都掉光了,凹陷的眼窩中卻閃動著過去不曾見過的光芒。那是這副肉體原來主人的精神與意志。他張開嘴巴,似乎想說什麼,舌頭卻滑溜溜的掉到地上。看來,是沒辦法再說話了。
「從前和黑仙見面時,他說想看我的人生會怎麼走。我說你這個人的嗜好也真怪,不過隨你高興怎麼做吧。他說要定下契約的話就得給他一件東西。我才不要呢,我的就是我的,既然如此,那就乾脆不定契約了。之後他還是會不時跑來找我,大概在十年前吧……發生了各種事,我突然想訂契約了,就說,那把我弟弟給你吧。我調查過你的性格,知道你本來就覺得活著沒意思,所以你說,我是不是個很為弟弟著想的好哥哥啊?有需要就有供給嘛。」
一步一步,腐臭的屍體朝晏樹逼近。晏樹也不閃避。
「你死時黑仙會出現在你身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。沒想到將死之際,你又嚷著想活下去。黑仙問我那契約該怎麼辦,雖然你是我弟弟但這也太任性了吧,但沒辦法啊,我就說那姑且讓你再多活一陣子吧,剩下的我會再做清算。當時真沒想到,會是將小姑娘的生命轉移到你體內的辦法。不過聽說是因為沒辦法從一般人身上取命的關係。想想,你可是靠著心愛女人的生命活下去的呢!這還真叫人有點嫉妒。不過,你本該是為了小姑娘自殺的,卻又獲得她的生命變成殭屍,我都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了。」
晏樹撿起放在秀麗原本睡的那副棺材另一端的東西。
「話說,訂了契約之後能做什麼,頂多就是能自由使用你的身體而已。剛好那時我正愁不知該如何殺了縹瑠花。應該要給你一點額外贈品才行喔?畢竟你也算是派上了用場,真是多謝你啦。還幫我綁架了小姑娘,你真是個大壞蛋呢!」
晏樹的眼光不經意的停留在空棺上,然後高興的笑了起來。
「……對了,小姑娘或許就是給你的額外贈品吧。真是個不錯的禮物。雖然被她給跑了。」
秀麗過去曾說晏樹的笑容和朔洵有點像,不過內在卻是完全相反。此時的晏樹正露出了那惡魔的微笑。
「……真正無聊的不是世界,而是因為你自己是個無聊的男人。只要到中央朝廷來,我們都會陪你玩的啊,你卻寧可在鄉下像個水鬼似的扯別人後腿。雖然你是我弟弟,還是不免為你掬一把同情淚。身為兄長,能為你做點什麼真是太好了。至少你獲得不少人生經驗了。人生是很有樂趣的吧?人死了就成為過去。應該學學小姑娘,她連看都不看你一眼,全力賓士的活在當下。我絕對不想像你一樣,成為回憶之中的人,死都不願意。我要充分的愛,充分的活,感受各種雀躍,如果覺得無趣了,就靠自己把人生變得有趣。比起耍帥的死掉,我寧可選擇難看的活下去。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。」
晏樹從撿起的劍鞘中拔出劍。
「照這麼說來,現在的你可真是活得最難看了。不惜讓小姑娘看見你這麼難看的樣子也要幫她逃走……現在的你,我終於願意承認是我弟弟了。你的確好好愛過了不是嗎?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弟弟啊……跟我一模一樣,真討厭。」
深褐色的雙眸,這時不知浮現出怎樣的表情?
「我這個哥哥很帥氣吧?比起強上一倍兩倍的我,你怎麼可能敵得過?誰叫我才是哥哥呢?好了,現在你魂魄也回來了,我也得實現諾言才行。清算的時間到羅,而且也該是讓你好好安息的時候了。下次,你要試著更努力的活喔,直到你能明白人生雖然很麻煩,但也有很多樂趣為止……最後能幫上小姑娘的忙,恭喜你呢。」
最後這番話里似乎夾雜了一絲髮自內心的慈愛與體貼,不過也可能是朔洵的錯覺而已。從未能分辨出他說的哪句是謊言,哪句又是真實。這個大騙子兄長。
直到最後,朔洵都沒能分辨出晏樹話中的真偽。
靜蘭和燕青衝進屋內,看見腐臭的殭屍都驚訝的呆住了。
就在兩人面前,晏樹像拿著玩具似的舉起那把劍,劍光一閃。
除了輕微的一聲「咚」之外,還伴隨著腐肉落地的黏膩水聲。
朔洵的頭掉落地面,腐肉紛紛脫離,變得越來越小。
當燕青和靜蘭終於回過神來時,晏樹已經從壞了一半的拉窗跳出去,消失在黑夜之中。
看見晏樹只留下瞬間殘像就消失後,靜蘭嘖了嘖舌,卻沒有追上去。
強烈的腐臭令燕青只好一邊捏著鼻子,一邊檢視那臭味的來源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……剛才這東西還會動,還站在那裡?難道真的是殭屍不成?」
「……就是這傢伙阻止了凌晏樹的嗎?」
突然,燕青靠近那具半是白骨的破爛胴體,蹲下來察看屍體的手部。
「……總覺得這枚戒指,和朔洵手上的那個好像……」
「朔……你是說這傢伙是茶朔洵?不會吧!」
然後靜蘭也馬上想起朔洵的遺體從茶家消失的事。消失的屍體。
還有,在茶家發生傳染病時,靜蘭和燕青也都曾一瞬目睹了幫助秀麗的朔洵身影。雖然秀麗本人當時失去意識並沒看見。
「要是這真的是朔洵,我真的要對他另眼相看了。默默幫助心愛的女人,實在太帥了。自己變成這個樣子,本來應該死都不想讓她看見的吧?」
靜蘭放開搗住口鼻的手,嘆了一口氣,點點頭。
「……應該還有時間將他埋起來吧?」
頓了一拍後,燕青欣慰的笑了。
「是啊……不過,這些屍塊該怎麼收齊啊?掉得到處都是,困難度相當高啊……」
「而且,埋在毫無關係的前兵部侍郎宅邸角落,好像也不大像話喔?」
「唔……朔洵這傢伙,到最後還是這麼會找麻煩啊……」
靜蘭和燕青開始莫名的煩惱起來。
● ● ●
離開府邸後的秀麗,正好過見裝成醉漢在附近伺採的鳳叔牙。
「叔牙!我不是叫你們快逃了嗎?」
「我可是蘇芳的代理人耶,而且男人在有些時候是不能逃的!」
「你在說什麼啊。」
「在這裡等到最後一個夥伴平安離開,是我的職責啊。」
「大家都出來了?」
叔牙看看秀麗,嘻嘻一笑。
「你是最後一個。」
「……不,燕青和靜蘭還在裡面。」
「蘇芳說,不用管他們兩個啦。還說跟他們兩個在一起會倒大楣。」
蘇芳到底灌輸了他們什麼偏見啊。
「秀麗,你還需要什麼嗎?」
「嗯,有沒有馬……?」
「好,我騎來的那匹馬就給你吧。系在那邊的草叢後面,飲食跟水也都還有一些,本來我是打算當早餐吃的。還有一個提燈,統統給你。」
在秀麗開口道謝前,叔牙略顯害臊的繼續搶著說:
「……那個,我們啊,是不是很努力?是不是派上用場了?」
那靦腆又帶著一絲自豪的笑容,不知為何讓秀麗胸中一陣激動。
『就算活著也頂多只有一天。無法活得更久。』
秀麗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的扭曲起來。
——這一定就是最後了。
秀麗摟住叔牙的脖子,點頭說:
「對啊,你們好棒,讓我刮目相看了。謝謝你們來救我,要幫我跟大家多說幾次謝謝喔。」
一個緊緊擁抱後,很快的放開手,秀麗轉身離開,只留下道別的話語。
一邊解開將馬匹系在樹上的韁繩,秀麗一邊抬頭仰望星空,確認方位。
天空的一角,鮮紅的妖星依然高掛天際。但秀麗卻皺眉了。
(……妖星的樣子……好像和之前有點不同……)
比起秋天結束時看見的,似乎如燃燒般的更加鮮紅了。
「……拜託你了,要加緊腳步跑喔。我剩下的時間有一半都得靠你了!」
輕柔地摸摸馬頸,秀麗抿住雙唇。
用力一拉韁繩,馳騁於深夜中的貴陽。
孤身一人。